第46章
当夜程止回衙后,桑氏即刻向丈夫转述少商所说的话。
程止久久无语,他原最最赞成这门亲事之人,此时却莫名情绪

晦,独自对窗坐静许久,直至更声二响,才铺绢蘸墨给兄长回信。
军骑如风,三地相距又不远,不过七八⽇后程止就收到兄长手书,其中言道‘与楼郡丞互换信物,婚约已定,待回都城后再周全礼数’。至于文定之信物,前者出一枚羊脂⽟珏,后者出一尊金虎纸镇,两人还相约急骑至青兖二州

界处,饮酒三碗,击掌立约。
时人重信,如此婚约便算定下了。
程止扬了扬手中的书帛,叹道:“兄长说,那楼郡丞虽是文人,但

情慡直,为人厚道,与之相

甚喜。”
桑氏连眼⽪都懒得抬:“这么多年来,兄长有与谁相

不喜的吗?”以程始之面憨心黑,哪怕心里觉得对方投胎时忘了带脑子,面子上依旧能亲热无比。
程止再叹气:“嫋嫋和阿垚呢?”
桑氏也开始叹气了:“不是在城內,就是在城外。”
夫

俩大眼瞪小眼,相对无言。
事实上,早在七八⽇前楼小公子就以程府郞婿自居了,进进出出那叫一个喜气洋洋抬头


;府衙中的奴仆哪个大着胆子叫他一声‘婿公子’,那赏钱简直哗啦啦的。
原本程止担心他年少气盛,钱袋子又松,如今无长辈在⾝边管束,会被城中纨绔弟子引出去玩耍,谁知自少商清醒后的这些⽇子,楼垚

本没出几次门。
每当城中世族送来拜帖,楼垚将打算出门赴宴之事跟少商说时,她就缩在

榻上一副落寞寡

的模样“哦,你要出门啦…”
然后楼垚就心软的一塌糊涂,觉得年幼的未婚

好容易挣扎着逃出病魔手掌,如今正是柔弱无助害怕孤单的时候,自己怎么能独自出去玩乐呢?回绝邀宴后,他就继续教少商读书识字,说说笑笑又是一⽇。反正在都城时,因为⺟亲和前未婚

何昭君看管得严,他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机会和那群浪

儿接上头,也不觉得那些寻

作乐有什么趣的。
“我学识鄙陋,你家里不会瞧不起我。”病弱的少女忧心忡忡。
楼垚何止心软,连人和声音都软了,柔声道:“别怕别怕。我也是我家学识最鄙陋的一个。”楼氏主支共有两房,各自生有儿女数名,楼垚在这一连串中倒数第二,底下就一个大房堂妹楼缡。上面的兄姊不论嫡庶都素有文慧之名,只他投错了胎似的,不爱文墨爱刀剑,连国子监都不肯去。
“天天教我写字读书,叫你费心了。”少商感

的笑道。
楼垚头摇如风车。他一点也不觉得费心,他简直喜出望外好吗。自小他在兄姊跟前都抬不大起头来,如今居然被心上人用这样仰慕的眼神看着,细弱谦逊的声音问着一字一句,他简直心花怒放好吗。
为了満⾜教学需求,素来避笔墨如洪⽔猛兽的楼小公子破天荒勤奋起来,不但叫随从去山

郡⽗亲书房里取书卷来当教材,还夜夜复习幼时曾背过的书籍內容。
待去取书的随从将前因后果说清楚后,本想叫回儿子的楼郡丞立刻打消主意,赶紧送去十几筒竹简,顺便还打包了许多⾐物金锭,吩咐儿子‘就在那儿住一阵,和程叔⽗学些为人处世,不用急着回都城’。
桑氏听说后,气的都笑了:“楼大人是积年的郡丞,却叫儿子跟你一个县丞来学‘为人处世’?”这真是她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。
“我如今已是县令了。”程止连忙纠正

子。
“是‘代’的!”
不论长辈心里如何盘算,楼垚在县衙住的愈发心安理得。
少商也对这情形十分満意。如今摆在她面前有两桩难事,一者,没料到自己这么快就有人要了,而且还是很好的门第。是以只会通读处理事务用的府衙文书显然不够,她必须学会那种图画文字并⾼端书籍。二者,不论是不是为了未来的婚姻幸福,她最好牢牢抓住楼垚,尽快培养感情。
少商统筹规划一番,索

留住楼垚在⾝边,刚好两个难处一道解决。而楼垚便如一头撞上藌糖做的石磨,心甘情愿的带上笼头拉起磨盘来。每夜努力复习学问,然后⽩⽇里好反哺给半文盲的未婚

。如此一来一往,整⽇忙的不亦乐乎,哪有功夫去外面应酬。
于是不过短短数⽇,‘小程大人家风俨然,其姪看管夫婿严厉’的流言就传遍了全城。
桑氏无端中了一箭,真是好气又好笑,扯着丈夫的耳朵笑骂道:“当初他们要赠你舞姬,我可是叫你收下的呀!这群人,好些年前的事了,还记着呢!”
程止连连讨饶:“真要算家风,也轮不着你,上头还有元漪阿姊呢!回头咱们把这笔账跟她算去!来来,先坐下,坐我这里嘛…咱们先捋捋…”
不等夫

俩在屋里情浓意厚的算完账,少商终于恢复的可以出门下地了。
此时已是早舂二月末,大地回舂,田间枝头的冰雪一齐融化,

润的泥土间冒出细绒绒的青草尖尖,虽然骑在马上仍旧冷风扑面,但不像严冬寒意那样肃杀无情,反倒带着几分好商量的脾气,是以楼垚便每⽇要带少商出门走一圈。
有时在城內各商坊里转转,挑几样有趣的物件,有时会一路骑马出城,四邻乡野到处漫走。如今早已肃清月前作

的贼匪,又有两家的家丁护卫尾随,倒也不怕遇险。
有时走的远了,往往天⾊将黑才回城,程止宛如个讨人厌的门卫叔叔,每⽇都要板着脸向这双小儿女重申一遍城门关闭时间。
楼垚和少商低着头,好像两只小鼹鼠一样在底下互看偷笑,然后抬头时候作出老实听话的模样,唯唯点头称是,然而第二⽇照旧往乡野深处跑。
更让少商

喜的是,素来和自己互怼惯常的猪蹄叔⽗,居然送了她一辆极为轻巧精致的轺车——可供两人并坐的小小车舆四面敞开,通体漆红描金,宛如稚龄少女般鲜妍活泼,顶上是圆圆亭亭的轻盈伞盖,车轴弯曲如颈项,两个车轮不但牢固结实,为了防震还包裹了几层不知什么兽类的⽪⾰。
“叔⽗,这真是送给我的吗”少商爱不释手,不停挲摩着漆光锃亮的车壁。她还记得当初考上大学,舅舅送了她一辆超级可爱強劲的电动车,让她在校园內省下好些脚力。
程止笑的一派慈祥:“不是我送的,是你叔⺟送的。”
“多谢叔⺟啦!”少商⾼兴的几乎跳起来,心里觉得叔⺟真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人。也不顾就在后院马房,跳着扑上去在桑氏脸上亲了一口。她虽会骑马,但长久颠簸终究不适,如今有了这辆小小轺车,去哪里都便当了。
桑氏忍不住笑起来,同时暗中伸手拧了丈夫的

上一把。
“可,可我不会驾车呀?”少商开心的差点忘记这茬。
程止和蔼的简直不像平常:“让阿垚教你呀。”
楼垚自然奋勇应下。
就如会骑自行车的人很快就会骑电动车一样,其实会骑马的人学赶车也不难,不过两天功夫,少商已能将竹鞭甩的呼呼有力,鞭子都不用落到马臋,只凭竹梢轻拍和鞭响就能驱动这辆轺车了。其后数⽇,她迫不及待的驾着这两朱红⾊的小轺车満城晃

,自觉手

之后,便和楼垚出城向东去看看。
早舂寒风俏,少年马蹄急。
少商一手拉马缰,一手持竹鞭,轻轻巧巧的驾车缓行。美目四顾,触目所及俱是乡人农妇忙忙碌碌的声影。或在烧荒,或在犁地,或在沃肥;田间时有悠扬的农歌唱起,也不拘是谁先起头的,听到的人多会笑着和上两句,由近及远,此起彼伏,唱和不断…
来这里这么久,她仿佛这些⽇子才认识这个既

悉又陌生的世界。此情此景,除了荒冢的无名墓地犹自冷风残月,月前那段⾎腥杀戮仿佛不曾发生过,不论是否失去过亲人挚友,泥土一样任人践踏又亘古永存的人们,始终充満着希望的向前看。
少商收停车驾,半晌才道:“阿垚,将来咱们为一方⽗⺟,定要好好作为。”
楼垚在车旁伫立凝视许久,也道:“嗯。不敢说如何富庶繁饶,至少要教化民众识礼。”
少商侧头吐槽:“仓廪⾜方知荣辱。你先叫他们吃

肚子才是首要的!”
楼垚笑道:“那是自然!我阿⽗也时常这么说,百姓只要能丰⾐⾜食,便什么

子也生不出来。可是,可…我觉得,若由⽗⺟官扶着他们温

,只是一时之计,将来换了官吏又怎办?不如让他们自己明事理,求上进,知道如何想方设法丰⾐⾜食…”
少商顿时对他刮目相看,连声称赞:“对对,阿垚你说的真好!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,这样才是长久之道!”随即一连串夸奖,直把少年赞的満面通红。
这段时间,二人相处甚是和睦。
少商有意收敛尖刻习气,拿出对待万萋萋的好脾气,凡事有商有量;楼垚是个吃软不吃硬的

子,遇上少商这样和声细气的,自是诸事耐心。少商觉得这股发展势头十分喜人,爱不爱太虚幻,至少他们现在能彼此喜

,就是成功的第一步。
少商再度扬鞭启程,后面骑行着一队侍卫,一行人浩浩洋洋向东而行。
楼垚骑马侧行在旁,笑昑昑的看着年少貌美的未婚

娴

的驾着小车,真是愈看愈得意,眼见行到一处异常清秀的山坡,侧边还有一片池塘,他忽道:“这样好的景致,不如你吹笛一曲?”
少商四下一看,欣然同意,当下让楼垚坐到自己旁边,将缰绳和竹鞭递过去,腾出手来横笛在侧吹起来。
笛声顺风而扬,曲调轻快舒畅,充満生机


的希冀之意,舂暖花开,否极泰来,承苍天庇佑,祝祷风调雨顺,保暖丰⾜——从随行的侍卫到田边的农人都面露微笑。
——“好!好笛,好曲!”
一个圆

有力的声音忽从山坡边响起,吓了众人一跳,车后的侍卫齐齐戒备。少商赶紧放下笛子,楼垚也收了缰绳,两人四下张望。
只见一个⾝着蓑⾐背挂斗笠的中年男子从池塘那边缓缓走来。他虽是一手持鱼竿一手拎鱼篓,一副渔人打扮,但他⾝后却随着一群恭敬的奴仆。
那中年男子原本只是听见笛声才出来的,谁知看见少商所坐的轺车当即眉头一皱,看向少商的神⾊就有几分寻思了,缓缓道:“你可是滑县程子顾的侄女?”
少商早不是初见袁慎时那般见人就怼了,眼见这中年男子气度不凡,排场也不小,又一口道破自己的来历,她赶紧拉着楼垚从车上下来,同时挥手让护卫们离远些,躬⾝行礼道:“小女子见礼了,老丈说的不错。莫非老丈与程家有旧?”
楼垚从适才见到这中年男子一直觉得眼

,此时听他说话,忽大叫道:“啊,您是皇甫大夫!竖子这里有礼了。”他曾被兄长抓着去旁听过人家的讲经。
少商于朝堂之事丝毫不懂,只知道这中年男子显然是个不小的官,当下便很有‘妇道’的缩到楼垚⾝后,让他去应对。
谁知皇甫仪不去理睬楼垚,反而一径盯着少商,说笑道:“程娘子,你既名叫少商,为何不抚琴一曲,反而吹起笛来?”
少商眼见躲不过去,⼲⼲笑道:“…我,我不会抚琴,就这横笛,还是家中叔⺟不久前教的呢…”话说这家伙怎么知道她的名字?!
抬头间,少商这才看清这中年男子的长相。
这个名叫皇甫仪的男子年纪很不小了,而且不善保养,明明眉目清癯,举止堂皇,却満面风霜,细细的皱纹布満脸庞,因此少商不敢猜测他的具体年龄。
皇甫仪听了这话,莫名怅然起来,将鱼竿鱼篓

给⾝边仆人,摆摆手让他们也走远些 ,才道:“你叔⺟小时就不抚爱琴,说手指疼。不过,她后来还是学琴了,还弹奏的很好。”
少商收起笑容,沉默良久,才道:“大夫与桑家有旧?”她已经知道这姓皇甫的是什么人了,不过,谈论人家的老婆用这样的口气好吗。
“自然有的。我自小在⽩鹿山读书,我离山之时,你叔⽗还没进山呢。”皇甫仪缓缓解下背后的斗笠“没想到,最后是他娶了舜华。”
少商沉下脸⾊,拱手道:“大夫若无事,小女子这就告退了。”说着转⾝就要上车,一旁的楼垚呆呆的,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。
“慢着!”皇甫仪忽提⾼声音道,捻须微笑道“你可知,这辆轺车是我赠与你叔⺟的?”
少商冷着脸:“那又怎样?!”她心里一万遍痛骂猪蹄叔⽗,真是坑侄女不商量,还坑完一次又一次!
皇甫仪上前几步,缓缓摸抚那弯曲优美的车轴,道:“我听闻她腿伤了,为免她出行不易,特意打造了这辆轺车送来给她。谁知却叫你叔⽗送了你?”
少商不乐意了:“大夫说错了。这辆轺车不是叔⽗所赠,是叔⺟赠我的!”三叔⽗虽说脑子不大好,但颜值⾼⾝材好

情单纯真挚,叔⺟爱他爱的不行。时过境迁,你个死老头还想怎么样?!也不数数你脸上的皱纹!
“至于叔⺟的腿伤,大夫不必担忧。从包扎,换药,甚至

昅伤处的脓

污⾎,叔⽗都是不假他人,一概事事亲为。”这种话,哪怕句句属实,一般小女娘也绝难启齿,但少商心硬⽪厚,此时为着猪蹄叔⽗的脸面,也是拼了。
果然,皇甫仪闻言脸⾊大变。不过短短一会儿,他又恢复风雅自在的模样,只苦笑着连连头摇。他沉昑片刻,道:“论辈分,我也算你半个长辈。翻过这山坡,就是陛下曾驻跸过的别院,女公子不如同去一谈。”
少商连连冷笑:“叔⺟和我说,她曾叫你答应,以后请您或您⾝边的任何人都不要去找她,也不要写信或送东西给她。是以,就不必谈了。”这对师徒一副模样,提要求理直气壮,全然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了。
皇甫仪微微一笑:“你叔⺟果然待你亲厚,什么都与你说。不过上回善见托你传话后,你叔⽗就来信说,老友之间尽可相见无妨。”
少商咬牙切齿,恨不能把猪蹄叔⽗拖过来暴揍一百遍呀一百遍!
皇甫仪见这小小女孩神情多变甚是有趣,便诚恳的温言道:“老夫没有旁的意思。不过是…唉,我我想见你叔⺟,但我想她并不愿我再出现在她眼前。你是她⾝边亲近之人,和你说说话,便如见到她了一般。”
少商听他言语恳切,姿态又放得低,心想这人是袁慎的老师之一,大概率是有点来头的,可以的话尽量不要得罪,于是只能憋着气点点头。
山坡平缓,皇甫仪负手走在前头,少商默默跟着,至今仍然不大明⽩情形的楼垚在后面十丈左右处牵马相随,其后再是一大堆护卫和奴婢。
谁知还没翻过山坡,却见山顶上建有一座⾼大宽阔的亭子,檐顶铸有青铜麒麟,其下六棱八柱,伸展的延伸开来。
亭中有两个青年男子,穿浅蓝⾊文士袍的那位手持一卷竹简,面朝东边山岭而站;另一位⾝着素⽩⾊对襟暗纹锦缎襜褕,鹤势螂形,侧脸俊美依旧,静静的坐在石桌棋盘前,一手搭膝,一手腕拄石桌,⽩皙的指尖惦着一粒漆黑。
——少商一见这两人,顿时腿如灌铅,脑如岩浆狂涌,无论如何也走不过去了。
还是袁慎先看见他们,姿态优雅的朝皇甫仪躬⾝作揖,道:“夫子,您该饮药了。”
明明少商就站在他老师旁边,他的眼光硬是一下都不扫过去,全当没看见。至于那位下棋的仁兄,更是连⾐角都没动一下。
皇甫仪笑着向女孩解释:“前些⽇子陛下巡完青州回都城了。可我⾝体不争气,不堪再经路途劳累,陛下就打发我来这儿养病。善见你是见过的,他来陪我。还有子…哦,凌大人…我和他前两⽇才来,陛下吩咐他好好养伤。”
少商尴尬的点点头。诚然她內心深处觉得这份尴尬来的很没道理,因为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尴尬的,可诚然气氛就是没来由的尴尬。
皇甫仪走到一旁炉边,由僮儿扶着坐下饮药。
少商觉得自己需要打破这份尴尬,便上前两步,作揖道:“袁公子,许久不见了。不知近来可好?”
神⾊冰冷的袁大公子终于将眼光挪了一点点过来,声音比神情更加冰冷:“两月不见,听说程娘子已定亲了,我这里给你道喜了。”
语调十分优雅的一句话,‘两月’两个字咬的重重,颇有几分切齿之意。
少商呑了呑口⽔,不等她回复,从另一边拐出来个手捧托盘的少年,他一见少商就惊呼出声:“…程娘子…?”
少商笑道:“梁邱侍卫,原来你也在这里。”
梁邱飞莫名沉下脸⾊,


怪气道:“‘才’一个月不见,听说程娘子已定亲了,阿飞这里给您道喜了!”
少商囧。
你为什么要和袁慎说一样的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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